哈列维：《我心向东》
作者：孔慕仁 教授
译者：张博容
10至12世纪是西班牙地区犹太文化的黄金时代，也是整个犹太历史上最为非凡的时期之一。当地犹太社区的知识、艺术和精神生活在当时相对宽容的伊斯兰西班牙统治下蓬勃发展。这段时间被称为“共存时期”（肠辞苍惫颈惫别苍肠颈补），犹太学者和诗人得以与西班牙，阿拉伯的文化知识互相交融，并在哲学、科学和文学领域做出了深刻贡献。然而，尽管在这些领域取得了卓越的成就，犹太人的生活依受到大流散（诲颈补蝉辫辞谤补）的深刻影响。
自公元70年罗马人摧毁了第二圣殿以来，犹太人背井离乡，一直以流散民族的身份生活着。作为犹太人曾经精神生活和物质生活的中心，圣殿的消失也象征着主权的丧失和精神的缺失。这种流散在犹太人的精神中刻下了对自己文化历史深深的疏离感，同时也孕育了一种持续的重归故乡的渴望。
这种感情或许能够引起中国读者的共鸣，无论是海外侨胞的思乡之情，还是中国历史上分裂时期（例如战国时代或外族统治时期）对于统一与家园理想的重要性所唤起的共同情感。
大概没有人能比犹大·哈列维（Judah ha-Levi，约公元1075-1141年）更全面地用文字体现出这种被夹在物质繁荣和精神空虚之间的矛盾感了。作为一位出生于纳瓦拉王国的图德拉（位于今西班牙）的犹太诗人、医生和哲学家，哈列维的作品在当时备受推崇。他不仅精通当时仅用于学习经典和进行宗教仪式的古典希伯来语，还深受阿拉伯诗歌传统的影响。尽管他在西班牙的生活富足，并且在学识上深受西班牙文化的熏陶，但他的著作却揭示了他对流散生活的深深不满。自圣殿被毁后，犹太人长期作为少数族群生活在异族统治之下，这种境遇在许多人心中激起了深深的疏离感和对归返锡安的渴望。哈·莱维无论是在其比较犹太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的哲学论著《库扎里》中，还是在其饱含个人情感的诗歌中，都表达了对以色列土地的深切向往——他将回归母国是犹太命运的最终实现。最终，哈列维在自己暮年时决定踏上前往以色列之地的艰险旅程，这一选择充分展现了他对回归信念的真诚。他最著名的诗《我心向东》（“Libi Ba-Mizrakh”）生动地表达了这种渴望，将个人情感与历史记忆，以及集体的希望融为一体。
这首诗翻译如下：
“我心向东，
而我身处极西；
我如何参与你的盛宴？
我如何和你一同欢笑？
我的奉献怎样获得偿还？
我的誓愿如何能够履行？
当锡安被以东的枷锁束缚，
而我被阿拉伯的锁链捆绑！
西班牙的美丽与富庶
于我眼中不过粪土；
而上帝的残垣
却是我追求的美丽财富。“
以下是我对哈列维的诗句的逐句解读：
“我心向东，
而我身处极西。”
““东方”指的是以色列之地，尤其是耶路撒冷--至少在理论上来说，它在犹太精神中占据中心地位。而哈列维本人生活在西班牙（“西方”）。尽管他的肉体身处异国他乡，但他的情感与精神却始终向往锡安。这种身体与灵魂之间的张力反映了犹太思想中的一个经典主题：如何调和个人精神追求与世俗现实之间的矛盾。不经令人联想到《诗篇》137:5中的句子：“耶路撒冷啊，我若忘记你，情愿我的右手忘记技巧。”这句经文突显了耶路撒冷在犹太意识中的核心地位。
“我如何参与你的盛宴？
我如何和你一同欢笑？”
这与《诗篇》137:4中表达的情感相呼应：“我们怎能在异乡唱耶和华的歌？”对哈列维来说，生活的乐趣——如食物和欢笑——在异国他乡因缺乏神圣的联系而显得苍白，甚至变得毫无意义。这种对真正喜悦的疏离感加深了他对锡安的深切渴望，同时也突显了他在流散中无法得到满足的无奈。
“我的奉献怎样获得偿还？
我的誓愿如何能够履行？”
这两句话涉及圣经中对于向神履行誓言的概念，即献上动物祭品的承诺。《利未记》22:21强调了献祭和履行誓约的重要性，而这些仪式理论上只能在耶路撒冷的圣殿中进行。哈列维为自己在流散生活中无法完全履行这些宗教义务而感到悲痛，这也进一步反映了他的精神疏离感，以及他对恢复犹太民族主权和重返锡安的深切渴望。
“当锡安被以东的枷锁束缚，
而我被阿拉伯的锁链捆绑？”
“以东”是一个源自圣经的比喻符号，在犹太拉比文学中常被用来指代罗马，进一步延伸为整个基督教欧洲。哈列维认为，基督教的统治是锡安（即耶路撒冷）遭受压迫的主要原因。而“阿拉伯”则指整个穆斯林世界，也是哈列维所生活的环境。这种双重指涉概括了犹太人在基督教和伊斯兰的双重统治下流散的历史现实。“枷锁”和“锁链”的意象则表达了犹太人在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束缚，生动反映了流散生活中的痛苦与压抑。
“西班牙的美丽与富庶
于我眼中不过粪土。”
在哈列维的时代，西班牙（犹太传统中称为“塞法拉德”）是一个极为富有的地区，同时也是犹太文化与学术的中心。然而，诗人将这些世俗的享受与回归故土所带来的精神满足相比较，显然认为后者更为重要。这种情感与犹太教中“阿利亚”（础濒颈测补丑，即“上升”到以色列之地）的理念一脉相承。
“而上帝的残垣
却是我追求的美丽财富。”&苍产蝉辫;
“残垣”指的是耶路撒冷圣殿的遗迹。该圣殿先是在公元前586年被巴比伦人摧毁，重建后又于公元70年被罗马人再次摧毁。尽管已化为废墟，圣殿仍然是犹太的希望与复兴的象征。这句话呼应了《诗篇》102:14：“你的仆人原喜爱她的石头，可怜她的尘土。”它表达了对圣地乃至其残垣断壁的深切珍爱，集中体现了犹太流散的主题：即便在物质摧毁之后，对精神复兴的渴望依然炽烈而坚定。
从更广泛的文化角度来看，哈利维的诗歌反映了锡安在犹太传统中的核心地位。锡安不仅是一个具体的地理位置，更是一个精神上的理想象征。它代表了犹太民族与上帝之间的圣约关系，以及他们对最终救赎的希望。犹大·哈利维对故国的深厚情感，也体现在犹太人日常的祈祷中，这些祈祷中包含了对重建耶路撒冷和重返以色列土地的深切渴望。
这首诗深深扎根于“驳补濒耻迟”（流放）和“驳别耻濒补丑”（救赎）的神学框架之中。几个世纪以来，犹太人一直将自己的散居视为一种暂时的状态，等待神的介入将他们带回故土。犹大·哈利维晚年亲赴以色列圣地的旅程，体现了他对这一理想的真诚追求，也印证了他诗歌中表达的深切情感。
在中世纪的西班牙，尤其是“共存”（convivencia）时期，犹太知识与文化成就达到了顶峰，被誉为犹太文明的黄金时代。然而，日益升级的宗教偏狭与迫害最终在1492年导致犹太人被驱逐，使这一文化繁荣蒙上阴影。而犹大·哈利维早在此之前便已愿意“舍弃西班牙的一切美好“ 更凸显了他对锡安的精神至上性看得高于物质财富与文化成就。
在整首诗的结尾，诗人对“以东”和“阿拉伯”的双重提及反映了中世纪欧洲错综复杂的宗教现实，同时为我们描绘了犹太人在基督教和伊斯兰文明统治下生活所带来的机遇与限制。
犹大·哈利维的《我心向东》是一部对于身体流放与精神渴望之间张力的永恒反思。诗人通过唤起圣经意象并结合其时代的历史现实，在个人与集体、暂时与永恒之间架起了一座桥梁。对于现代读者而言，这首诗如同一扇窗口，展现了一个人和一个民族对故土的深切渴望，同时彰显了犹太身份认同与信仰的持久力量。
